引子
“你能给我写个传记吗？”老土期待地看着我，一双牛眼定定的，一眨不眨。“你又不是什么名人，写啥传记？”我白了他一眼，算是回敬。“谁说一定要名人才可以写传记？我就觉得我这辈子很值得一写。”我看着老土的牛眼，明白他始终是个牛人。牛筋扳牢，以我这点身手是根本拉他不直的。“你有什么地方值得一写的呢，我怎么没觉得？”“小八很早就说过想给我写传记呢。你不愿意写，我叫他写算了。” 老土已经有些失望且不高兴了。
小八是老土的老同学，属于智囊型人物，全凭脑袋好使嘴上功夫了得在某监狱混得一监狱长做做。他的文字我从没见过一个，不过麻将、桥牌水平均属一流。其实对他我是非常佩服并欣赏的，因此每次接到他电话我无一例外都是要攻击他一番，目的只是想引他与我斗嘴好从他那儿偷学几招。久之他便形成条件反射并且每次一听到我声音就先发制人大肆攻击我一通以期占得先机。最终我们都树立了以嘴上占到对方便宜为荣为乐的伟大目标。
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绝对不能交给他去完成。一则为老土做事，竹杠是很好敲的，我不敲让给小八去敲岂不被他说笨？二则我离老土这么近，并且还一直自称自己在写点小文章的，如今这任务却要落到远处的他手上，那么我绝对是要被他耻笑为无能的，而且我以后在他面前嘴巴就再也老不起来了。
我就这样接下了老土这票活：“算了，算了，我试着写写看好了。条件是写得不好你也只可以叫我重写不能叫小八重写。写得好的话呢，你得付稿酬，每100字X元。”
“嗯……行。”老土点了一支烟，终于有些高兴了。我这人心不凶，也不象小八那么老奸巨猾，他向来知道的。
这就是《我从乡下来》的来由了。
我从乡下来－－老土自传
第一章
鄙人姓郭，大名叫土生。据说这名字的取因是算命的说我命里缺土。我大哥叫金生，虽然他命里并没说缺金。我二哥叫银生，虽然他的命里也没说缺银。轮到我，偏偏爹给去问了算命先生。当时估计他是取不出好名来了，金也有了银也有了，剩下难道叫铜生似乎不合适。铁生本来是可以，但是爹尽管没文化竟然还是听说了“张铁生”的并不好的大名。于是我的命名就圈定在了“土生”上。长大后我也想过改名，可是爹不肯。缺土的土就不能改，生字辈的生也不能改，那就只有永远叫“土生”了。反正我想我也不是爱漂亮的女人，把个名字当衣服似地看重。大老爷们，名字难听点，有啥关碍呢？魅力还是在自身嘛！
我的昵称本来也叫土生，后来有爱取绰号的同学给整成了“老土”。说心里话，我知道自己长得实诚。用好听的词可以形容为阳刚气很足，用难听的话说起来便是老土。老土就老土吧，终究比扮洋要来得地道本分。
就这样，那一年的夏天，有个来自乡下的大名叫郭土生绰号老土的年轻小伙子考上中专进了杭州城。
以前我没进过城，只是去过一次家乡的小县城，也等于没去过，因为不是去玩耍看热闹的，是得了急性盲肠炎被送去了人民医院。手术后拆了线，家里已经为我举债，急忙忙领我回家要紧。留在脑海印象最深的是大医院里令人十分不爽的气味，县城繁华的气息倒是一点都没嗅到。
其实我的学习并不好。小时候我最喜欢抓黄鳝，钓甲鱼。家里穷，可换洗的衣服不多，弄脏了会挨骂，我小姐姐凶得跟母夜叉似的，所以我那会经常是裸体作业。大约日光浴晒得比较多，健康是健康的，我结实得象一头牛。皮肤也牛得黑里透点黄，比水牛白比黄牛黑。之所以家里并没反对我七、八岁就开始搞副业，是因为我的收获总是不错，不仅给全家八口人改善了伙食，爹还偶尔把多余的拿到街上去换两个钱。到现在我回到家乡，或二姐家，大家都会记得夸一句：“噢，这个就是那个很会抓黄鳝的土生。”
读到高中，是在镇上，黄鳝甲鱼虽然也会抽空去抓，但是终究是机会很少了。那时我迷上了打篮球。大哥当时已经是镇中校长，为防我跑去打球，规定我每个周末必须在他一间独门进出的小客房看书。这样，一旦开溜，被大哥、大嫂或小侄女发觉的可能总比在教室开溜要高得多。其实即便这样，我也不是那么老实安分的。估计可以开溜的时候我就溜出去给自己放风，直奔篮球场狂灌一小时。大嫂还是帮我的，一般不告密。偶尔给刚好路经的大哥碰到，那么就是拎着我的耳朵再塞进小客房。
大哥拎着我的耳朵往他家客房去的时候永远不会忘记多年沿袭不变的洗脑灌脑：“这个时候不用功，啥个时光再用功？还有几个月了，你心里难道就不急？你就这么有把握？我倒不相信了。”“不就是那几门功课嘛？左看右看就那点花头，我都懂了。”“好，好，牛皮你向来会吹，都懂你怎么老是倒数？”大哥抓弱点的本事还是很厉害，但我也来了劲：“那是因为我英语拒考，总是零分嘛！”。
英语我是不行的，看见那些个蚯蚓似的东西我就头疼。所以我英语课完全不听，想自己的或干自己的。老师对我很不满，我对他更不满。有一堂英语课我在做物理作业，教室外面雪积得很厚。英语老师就叫我去扫雪，理由是反正你又不听课。我是向来不值日的，因为卫生委员，我们班里第二漂亮的女生，跟我有那么一点情窦初开眉来眼去，她特别照顾我就不把我排进值日名单。这是一直来非常令我受用且自豪的一件事，也因此引得班里另几个对她有意的男生于我很有些醋意。没想到英语老师却一下子令我荣光扫地，我当然十分懊恼。一声不响拿了扫把出门，一个转念再回转把所有三把扫把和一个竹畚箕都拿了出去，一把火把它们全给烧了，雪并没有扫。
事情曝光后，好多同学都抿嘴笑了。她更加，笑得白里透着红，一双杏眼飘过来，竟是深情款款赞许有加的。英语老师当然被我气得差点晕倒，直扑我大哥处告状去了，留给我一句话：“你英语不及格，毕不了业不要来找我。”他的告状大哥自然会支持。可是支持的最大程度也就是痛骂我一顿，拎了我的耳朵。这跟得到美人进一步的青睐和钟情相比，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那天课后她走到我身边说：“你是我们班里最有灵气的人，你如果肯好好用功，肯定可以考上的，高中中专英语是不用考的，你数理化那么好，肯定行！”这当儿，你们别以为我会忸怩得不敢看她的媚眼。我老土可不是那种胆小如鼠的人。当时我就直视着她的双眼，深情热烈而不失时机地说：“你说到我心里了，我从没把任何考试放心上过。以后我一定听你的抓紧用功，你到时候得帮帮我，有好的习题资料你就给我送到我大哥小客房里去。”我这纯粹是有点春心乱动的。她居然当即满口答应了，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小心而认真地帮助着我。
我和她之间从没有真正的表白过，没有纸条没有情书。自己也搞不清从何时起她的倩影就已经成了我追逐的目标。我相信少年时的情窦初开很多都是盲目的，爱上的也许就仅仅只是倏然而逝的一张笑魇，一次不经意的注目，一句可爱的风趣的话语……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上了她，我喜欢她甜甜的笑容，温柔的语气，喜欢她优雅的举止，那完全不像一个农村里出来的女孩子。尤其她的肌肤非常的白皙，白里透着青春的粉红，真象一朵含羞的海棠花。
那时我还没有追求过女孩子，但是我不是忸怩之辈，喜欢一个人我就会大胆地去接触，跟她招呼说话。我也会耍一点小小的并不肮脏的小计谋。我觉得这比直接的追求要高明。因为这只是给对方一种感觉。我相信这种感觉是一定能准确无误地传递到她那儿的。剩下的问题就是她会反馈给我什么信息。比如当教室里只剩我跟她时，我就走过去坐到她前面的位置上，跟她对面对地说话，先是“请教”她，然后就说说儿时往事，间或吹几句小牛——这是我的强项，谈谈人生理想——看她的反应。她的眼里闪着亮亮的光，表情兴奋而愉悦，热情洋溢地和我侃起来。她脸上露出的甜蜜和喜悦很好地映衬着我的真挚和热诚。我就知道，她也喜欢我。我们因此就心照不宣起来。
这就算是我的初恋了，当然初恋一般都是只开花不结果的。我的初恋也只是爆出了一点小嫩芽之后就夭折了。这是个伤心事，不提也罢。
第二章
我读的是浙江机械工业学校，热处理专业。
按我自己心愿，倒是想读商校的。做生意能赚钱，这是我最原始而懵懂的想法，再则我喜欢广交朋友，从商接触的人该是比较多的。但是大哥并不由我，他因为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上的大学，便有了些了不起的自以为是，加上做了芝麻校长，但是好歹也是校长，就更加地有了一家之长的意味。我本来就排行最小，向来没有发言权，虽然受宠的程度远大于其它五个，但是我的主张还是无力的。
有时想，人生其实很多都是偶然。假如大哥由我选了商校，那么这一生的路一定很不相同了罢。
在我看来读书该是为了某种目的，或做学问，或做大事业，或做小事业，或混饭吃。假如一辈子读书只是为了读书，那么何如死的时候陪葬一墓的书籍呢？因此我不可能会全力以赴对待读书，因为那不是我的终极目标。我诚然希望我可以光宗耀祖衣锦还乡，但是读书考大学不可能就是唯一的途径。
因此我从不以为高考落榜是件可怕的事。高考结束后在家等待消息的日子，我甚至想好了，假如考不上，我就弄几亩地养黄鳝养甲鱼，作个专业养殖户。那就一定不如我现在么？但是在大多数乡下人的眼里，高考仿佛等同于一部登天的云梯。一脚迈出就跳出了农门，成了光宗耀祖的鲤鱼了。
我想，人一生下来大约就注定是一部机器的，为自己转或为别人转，总之得转到不能转动为止。 我就那样转了三年，严格说是十一年，小学五年中学六年。这个时候我已经不用再假设再思索考不上我该做什么的问题，我的人生之路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就在一个大方向上定局了。那就是，我将离开生我养我的农村根据地，我将杀进城去，就象一颗勇猛的精子终于战胜了无数竞争对手突破重重包围得以与卵子结合，从今往后将孕育出一个新的我的未来。
我拎着一条破棉絮一只旧帆布箱子上了路。
父亲站在路边目送我远去。我知道他一直最爱我最相信我。他的目光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而那到底可以具体到什么？我不会去问，他也不会表述。只是，我，一个生命，既然降临人世，为人之子，那么就一直向前，担负起我该担负的往前去吧。
我乘火车来到了杭州，因为坐火车比坐汽车便宜。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出了火车站，我终于第一次见识了一个大都市的繁忙。车水马龙的阵势我还真没看见过。穿十字路的时候，同行的高一届的平川比我先行一步就过去了，我一个迟疑，车子就呼啸而来，我的脚便只好缩了回来。平川站在马路对面等着我。可是车子一辆接一辆，我不懂得如何看红绿灯，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两边近距离内都没车子的一个空隙。我立即一个箭步飞也似地窜到了马路对面。结果被平川一顿教训，我的做法竟被评价为最危险的举措。
那一幕多年以后仍是很清晰地印在脑子里。感觉第一天的进城，第一次的穿马路就有种预示给我，告诉我人生的路可以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地走，也可以放开胆子瞄准时机博一把，未必走不过，未必不成功。我向来是匹野马，放荡不羁不讲章法没有规则。而这，我以为可以说是一种灵性一种勇气。这种灵性和勇气可以使我们的人生多一种选择多一种活法。何尝不是呢？
到了学校，第一次见识到了一幢幢高高的教学楼宿舍楼，一处处的绿树草坪，都是我没见过的景象，那感觉有点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在那里我生平第一次想开口说句普通话，却第一次发觉自己还不会说普通话，于是也就在那里第一次学会了说普通话。可惜至今不标准。
第一次逛杭州城，我去了宝石山、白堤。西湖里的荷花真美啊，比海棠还要美丽。那湖光山色那连天碧叶那映日荷花真令老土我赞叹不已。当时就想，杭州果然是个名不虚传的好地方，假如毕业后能留在这个地方工作那可真好。
两年，应该是很快的。我不能寄希望于自己能有个前三名的好成绩来争取好的分配。尽管这个厉害关系老大哥为了说服我刻苦读书已经耗掉了好几两的口水了。我能想到的是，学校总是哪个人在管这档子事的吧？老大哥说那是肯定有人主管的。
我心想，那就好。世上的事往往不是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做成的。目标可以唯一，途径未必唯一。就像我来到这风景区，可以坐电车，也可以骑单车，甚至步行都是可以到达目的地的。
我喜欢交朋友，天生的。在我眼里世上本无陌生人，怕生拘谨与我向来不沾边，也没有高低贵贱贫富美丑的区别。如果一定要区分，那就是长幼还是有别的，男女也有些区别，其余对我来说见面就是朋友。
我一直相信世上没有所谓好人与坏人的区分。因为人没有完美的尽善的，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好的一面与不好的一面，甚至是很坏的一面。他不可能会对所有人都好也不可能会对所有人都坏。问题在于他会拿什么来待我。因此在我一认识就把他当朋友的前提下，他把自己坏的一面拿来对付我的可能性就几乎降到了零。我想这大概也是我迄今没有一个敌人而只有朋友的真正原因。
就这样我不仅与同班的同寝室的同学们很快成了哥们，我还打入了学生处，跟学生处两位大哥也成了好朋友，因为听说那就是主管毕业分配的。这个交往我得坦白我是带着一点目的性的，但是我也是真的把他们当朋友看待的。一个好汉三个帮啊，交个能帮自己的朋友何尝不好呢，或许将来我老土也有能帮助他们的一天。
比较而言在篮球场上发生的事就相对复杂一些。比如为了我先到篮球场为自己的队伍抢占地盘，随后来的其它专业的陌生队伍我当然就要无情地驱逐。理论未果的话，那么我们就会开战，胜者留下败者走，铁拳下面出霸权。令人自豪的是我们寝室从未败阵过，因为我们一伙八个除了吴书豪、周力钧，其它几个都是人高马大，个个健将。我虽然个头不算高，因为我还在不断长高，但是我的一身蛮力相当威猛。就这样，我们寝室很快就被选出了四大金刚，我是其中之一。我们四大金刚都酷爱篮球，喜欢喝酒，后来还一起学会抽烟。当然我们不是那种胡作非为嚣张跋扈之徒，只是在我们觉得该动手时才会动手，并且心无二志合力对敌。这样的联盟使得我们在机械学校所向无敌名声大噪。当然这也有些令我们有恃无恐不把任何阶级敌人放在眼里，麻痹轻敌的思想开始在头脑中滋生蔓延起来，而自己并不觉得。这是很要命的。
第三章
假如不是那次打群架我的命运肯定又会大不相同。可是假设已经不能成立，成立的只有事实。
话说一天中午，我在食堂买菜，人非常拥挤。我端了一碗萝卜排骨汤出来，可是一家伙插队想挤进去。我叫他让路，他毫不理会。我就说：“让不让？”他说：“不让又怎么样？”我二话没说就把整碗排骨汤泼在了他脸上。他立即与我对打起来。一动手我就知道此人非常了得，看年龄穿着也绝不是本校学生，不知怎么会到这里来吃饭。危急时候老五正好过来，一见我在与人交手立即冲进来助阵。老六进来见此情势赶紧回寝室喊来了老二和老三。那人见我们人多势众。唯老五个子最瘦小就立即转移目标飞腿踹向老五。只听老五一声惨叫，捂着腹部倒下了。我们赶紧去扶老五，那人乘机逃之夭夭。
老五这一倒就实足在医院躺了两个月，他的三根肋骨被踹断，动了手术。事情闹大了，学校自然要调查处置。小八因为在我们几个面前充分显示过他绝顶的智慧，在我们中间已经赢得狗头军师之美誉，如何应对学校的处理就由他来决策了。
我们几个团团坐着，期待的目光齐唰唰投向他。他装模作样了一会，开口道：“这事主要责任都集中在老土身上，如果我们都照实陈述那么老土绝对会受到处分，弄不好要开除。如果胡乱瞎编互相矛盾那势必引起学校怀疑，也是万万不行的。因此我们必须事先大家统一口径，那碗菜汤绝对不能说是老土倒的，得另外有个平时表现很好学习也很用功的班干部来顶下泼汤的责任，这样才可以指望大家都平安过关。”班长李明与我关系最铁，虽然当时他不在场完全是事后才知道的，他毫不犹豫地表态愿意替我扛下那碗汤。我们大家就按此思路统一了口径。当然主要责任人就是李明和老土我了。
当时我跟学生处的关系已经非常好，本来是完全可以期望分配到好单位的。但是因为这件事，大家都人心慌慌。老五躺在医院尚未痊愈。学校要等到他回来再作处分。那时已经有两个单位到学校来招人，但是不是很理想，学生处一合计决定先把我和李明许配了，让两单位先看了档案。万一学校以后作处分，那么我们也已经分配出去了。就这样李明去了嘉兴一家工厂，我则到了杭州郊区的一家通风设备厂，距离杭州约四十分钟的车程。
我安排在该厂金工车间担任技术员。工作很轻松，有事没事往车间里遛遛，跟大哥大姐们唠上几句。那些大姐真够流氓的，常把我个未开荤的小伙子说得落荒而逃――其坏作用是造成了我有些青春期心理骚动。因此我就开始注目起厂里年龄相适的姑娘们或者是家里有这样姑娘的大嫂们。最后我从一车间到六车间各预定了一个未来丈母娘，总计六个丈母娘，她们都说自己有女儿且与我很般配。
期间的确也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不上名堂的风流韵事，比如有哪位姑娘让我帮忙给看一封别的小伙子写的情书并询问我是否合适。也有丈母娘果真邀请了我去她家吃顿便饭顺便见见她家闺女。还有哥们的女友的女友请我去扮演一下她的男友。还有厂里一哥们的妹妹，也在这个厂里上班的，包括他们的父母，似乎对我都有些青睐。我就这样乱哄哄如无头苍蝇到处转悠，看来看去都觉得与海棠的味道相差太远，我的良心依旧风平浪静的未能引起震动――连微震也没有，自然不会有下文。我心里依旧对海棠情有独钟，这真是件令我痛苦的事。海棠这会早已遵照父母旨意嫁给了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岁的独眼富商。因为她母亲亏欠了人家八万大洋，不得已答应用女儿抵了债，害我老土一腔深情付之东流。好在她婚后很有钱，日子富裕。人生不能事事称心，鱼与熊掌能得其一也不算很糟了。
这时我听说厂里又分配了一个女大学生进来。
那天我正在厂大门口小坐闲聊――这是我的习惯性招牌动作。突然门口出现一小姑娘，雪白的短袖，粉红的长裙，身材玲珑纤巧，扎着两根辫子，戴着一顶米黄色的草帽。她的脸蛋竟然跟海棠很有几分相似，但是比海棠还要柔美可爱。我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一时忘了说话。眼看她就要走远，才赶紧跟她招呼：“嘿，小姑娘，你很可爱啊。”
她没有回答，向我嫣然一笑风一般地飘过去了。
那微微一笑在我看来绝对比那个什么蒙那丽莎的笑容更迷人，蒙那丽莎的眼睛太小，脸也不生动。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这女孩一眼就看得出是个心地善良品性很好的女孩。总之，我老土对她就是一见倾心了。
旁边的人告诉我她就是新来的女大学生甄影。我预感到是我的哥们老天为我送来了我的克星。
那天我到团委办公室小坐顺带做点思想汇报。当时我已经跟团委书记罗大哥成了哥们朋友，他给我弄了个车间团支部书记干着。罗大哥听完我的“思想”汇报，立即一拍大腿：“好！我正打算让你做生产委员呢，那么我就让甄影来做宣传委员，这样既可以充分调动你的积极性，你也可以多些跟她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最终我还可以有个人帮我来驾驭你这匹野马。”
这话事出有因。原来厂里职工喜欢在厂区空地种些小菜。我因为狐朋狗友多，酒喝得多了难免菜会短缺，晚上又何处解决去。想起后面老王家菜地就去弄了些青菜丝瓜的，看见老王屋檐下还挂着两尾腌制的螺丝青顺手就摘了一条。第二天老王就找上门来，我说：“你真蠢，还来问，除了我谁敢偷你东西呢。”他说：“你怎么把我螺丝青也拿去一条？”我说：“我没把你另一条也吃掉么已经很好了。”他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我说你再烦今天晚上我拔光你的菜分给大家吃。大家被你的粪熏了好久了，你正该弥补我们一下。”结果这死老王就向党委书记大人去打了小报告还连带着说了我时有打架斗殴之类的恶行。于是党委书记就找到了团委书记，希望他能关注一下这个桀骜不顺的年轻人，尽可能把他引上正途。
我一听非但没有伤心简直是大喜过望，想起能因此和甄影同进团委，觉得自己那天偷得实在是太英明了。只有傻蛋才会认为坏事不能变成好事。
小八来看我时，我也向他汇报了此事。他从学历外表家境工作各方面分析判断情势严重不能乐观。经过甄影门口时我对他说：“呶，那小姑娘就住在这里。老土我发誓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她追到手。”小八拍了拍我的肩：“好样的，有志气。虽然希望是迷茫的，路途是艰险的，但是……”他拖长了声音：“男子汉大丈夫既然下定决心了不追到手就绝不罢休。人心不都是肉长的嘛。”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花招百出穷追猛打可谓殚尽虑绝费尽心机。总算哥们老天成心帮我，我老土终于战胜各路对手将小可人抱在了怀里还亲了她一下，终于一口定乾坤。
考虑到甄影跟我在一起后再跟他们几个电灯泡同住行动太不方便了。这时正好有位大哥要结婚，分了一小套。闲聊中得到这一消息，我便在他搬出当晚就踹开门搬了进去，大模大样安下自己的小窝来。第二天行政科科长便来找我理论。我将他大大教训了一番，理由是：“既然有房子空着我为什么不可以住？好歹我进厂也两年了，该升级了。”我看他还不怎么甘心便威胁道：“你再罗里巴嗦我就打你一顿。不信你试试。”结果他倒很识相，再也没提此事，房子就由我住了下来。我跟甄影说起霸房一事，她笑得前仰后合，跟我一起摔倒在床上。
那一年我23岁，总算告别了可怜巴巴的童子军队伍，成了男人帮的一分子。但是打那以后我也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奴隶，她说向东我绝不敢向西，她说今天白天月亮都这么圆，我绝不敢说那其实是太阳。我那男子汉大丈夫不可一世的威风从此全面扫地。
第四章
工作不久我就报考了浙江广播电视大学机械制造专业，学制三年。这一方面是受分配在浙大五金厂工作的老三的影响，他是个很重视学习的人。我跟他距离最近走得最多就跟着一起去凑个热闹。另一方面心里多少也觉得一中专文凭将来恐怕是还不够的，这样折腾那样折腾比起来总还是折腾张大专文凭更有意义――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
读是读了，可是由于吊儿郎当稀里糊涂，又总是缺课，经常到要考试了我连书都没记得去买，结果是我每学期都要挂几盏红灯，少则一、二盏，多则三、四盏。跟甄影找对象以后课就越发没劲去上。成绩单拿来甄影很不满意，我说算了不读了。她给了我一爆栗然后就下达最后通牒：书，怎么好不读的？赶紧准备补考，考不及格我就不跟你好了。这一招每次临考她都一成不变地照用，我因此每次都被逼得不得不埋头苦干一阵子。不过好歹最后是被她逼出了一张大专文凭。
甄影跟我志趣爱好相去甚远。我是现实主义，她是理想主义。我不喜欢读书，她很喜欢读书。她不喜欢钓鱼，我最喜欢钓鱼。她不喜欢吹牛，我最喜欢吹牛。我们之间只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想一起努力创造一个美好幸福的未来。
我们经常在一起畅谈理想。其实甄影的理想是朦胧的，她根本没有定位因此也没有方向，就象我坐在河边，心里想着我得钓上一条鱼，可是并没想好自己该钓什么鱼。这是很有讲究的。钓不同的鱼你得用不同的诱饵，正如不同的目标你得作不同的努力。我发觉甄影最大的愿望竟然是在杭州安家。而这只是我的远大目标中最基本的一项。但是甄影有一点显然比我强，她书看得多报纸翻得多，消息比我灵通。有一天她对我说：“我真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呆下去，这个礼拜天杭州举行人才交流大会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们在那里从头到尾转了一圈，甄影没找到合适的单位，我倒是被杭州一家刀具厂给相中了。
甄影妈那会儿正逼着女儿嫁给一在杭州某机关做科长的同乡，大学本科毕业，比甄影年长五岁，对甄影也挺中意，在杭州已分有小套住房。可是甄影不喜欢，那人一脸世故，甄影觉得臭味不能相投。母女之间已经因此产生意见分歧，这也导致了我那未来丈母娘看我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格外不顺眼。甄影说我妈就想我嫁个杭州人，在杭州有住房的，假如你辞职过去，那边能有房子给你那么她大概就不会再反对了。
为了这个缘故在对方询问我有何要求时我就只提了住房，心想只要有房子可以跟甄影把婚结了，那别的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对方答应了，并带我去现场，其实是一个车间，里面有一间约30平米的房子，说等我过去就给我。我跟甄影大喜过望。回到厂里我立即打了辞职报告。这事马上引起了全场轰动，因为我是厂里第一个敢吃螃蟹的。辞职是职工的自主权力，任何人都无法阻挠。
别的我都不担心，怕只怕万一我混得不好甄影会不会一脚蹬了我？我对甄影说：“我是为你辞职的，如果我混得不好，你可不能甩了我。”甄影看着我认真地说：“你放心，我不会的，并且我好像有了。”当时我跟荧幕上那些得知自己即将为人父的傻子一样有点晕乎乎的：“真的？”“我从来都很正常的，可是这个月居然没来，我担心死了。”我知道甄影是不想这么快要小孩的，本来她连结婚的打算都没有，可是她母亲逼得紧，另一方面不把自己嫁了总是难免纷扰，于是也就愿意先定位了。但是生儿育女之事还远远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因此我尊重了她的想法一直都采取了措施的。可眼下怎么会出了意外呢？难不成这小东西也喜欢跟我一样做个程咬金不成？但是说心里话我一听说这消息心里是窃喜的，我爹娘早就催着我结婚了，我那不争气的大哥二哥连生了三个女儿，郭家香火的重任已经完全地指望在我和甄影身上了。我预感或者也是希望：“把它生下来吧，这绝对是个儿子。”她楞楞地望着我：“你怎么这么肯定？”“我有预感。求你了，我们郭家上下都会感激你的。”甄影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也很通情达理。她点了点头：“好吧，那就生下他，反正早晚总得生一个的。”
第二天我陪甄影上医院做了检查，她果然是怀孕了。我当时真是百感交集。这孩子来得确实太早了点，可是那种血肉相连的亲情已经让我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有了非常浓厚的感情。甄影也是，她平时嘴巴很老，一副事业型的样子，对孩子似乎没一点兴趣，可是如今自己肚皮里有了，母性的光辉就在不知不觉中涌现出来了。她靠着我的肩膀歪着脑袋傻想：“你说这小东西，假如真是个儿子的话，他会长什么样呢？象你还是象我呢？是集中我们俩的优点呢还是集中我们俩的缺点？”“那肯定是集中我们俩的优点的。”“你怎么知道？”她总是问同样很愚蠢的问题。“我有预感。”“你的预感会不会准呢？”“当然准。”
过分自信一直是我老土这一生最大的优点和缺点。
“嗯，那就一定把他生下来。我打定主意了，我妈妈再反对也不听她的。”
第三天我就急匆匆去刀具厂报到，当然就提到要把东西搬到我的房子里去。可是，厂长看着我说，情况有变了，那房子原本是下面一个分厂的，分厂厂长不同意把它给我。所以，我只有去外面租房子住。这真是晴天一个霹雳。我就是冲着房子来的，可是居然莫名其妙泡了汤。甄影也懵了。想了一会她说：“我们太信任人家了。眼下也只有去租房子了。”我找了近一个月终于物色到了一间房子，是一家新建的三层农居房，面积有24个平方，前后都有阳台，但是离我单位比较远离机床厂就更远了。但是甄影的肚皮已经不能等，我们就定了下来。每月租金90元。跟刀具厂去汇报，厂长说：“我叫你租房是给你一个人住的不是给你结婚的，俩个人住那么租金就要你自己承担一半。”我一听心里就窝火，但是初来乍到也只能忍着。
很快到了刀具厂发工资的日子，看了工资单我的心凉到了底，这里的工资只比通风设备厂多100块，除掉45元房租，那么等于我用一只铁饭碗换了一只泥饭碗的结果是每月多了55块钱。这太不划算了。更糟的是这只是一家街道集体企业，原本就是沾亲带故的一帮人捣腾起来的，我这公关高手到了这里还是感觉到了其中裙带关系的严重以及融入其中的不易。因此虽然工作照旧负责做好，但是已经心有二志。
房子问题算是解决了。可是结婚得要钱啊。我跟甄影本来就只有很微薄的一点工资。这点工资要读书要交朋友要谈恋爱能对付下来已经相当不错，我们俩连一分积蓄也没。那天我们怀揣了当月工资四百大洋去登记结婚，除了工本费检查费，居然还要200元的计划生育押金。这一来好了，全部弄停当俩人口袋只剩了150元人民币。
150元能买什么？一条毛毯都不够。
刀具厂分了一张钢丝床给我。我冒着细雨骑着自行车把钢丝床带到新房里，铺起来一看那钢丝床居然是断丝的，俩人睡上去只怕立马就瘫了。那时甄影可以不必每天到那儿去住，但是我们俩自从找了对象就象鲛不离蜢蜢不离鲛。加上人生大事在短时间内接踵而来，心理上更加彼此依赖分不开了。
甄影说我们还是去买几份报纸睡地上好了。我们买了四份报纸，甄影说报纸真是好东西啊，可以消磨时间了解信息还可以当窗帘当床铺。
大概由于一直睡地上缘故，甄影时常感觉肚子里有不舒服的异动，这让我们都很担心。甄影说我们没有钱别的就不要买了，但是家具一定得弄一套，有了家具就会有家的感觉。我觉得很在理。
我父母早已不劳动，靠二哥和招赘上门的大姐夫一家一个赡养着，是没有一分积蓄的。我只有写信给大哥问能否帮忙想点办法。我大哥当真长子如父，大嫂也是一等好人，他们立即就汇了2000给我，说是将来有钱还给他没钱就不用还。其它四个兄弟姐妹境况不及大哥，自己都很艰难，但还是凑了1000元给我。我跟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平川一说，他其实手头也没钱，但是他家里宽裕。他骗他母亲自己赌博输了2000，现在人家追上们来再不还就要跺了他一只手，他母亲立即汇了2000给他――当然就归了我了。小八来看我时，我又向他作了近况汇报，并没打算向他借钱，他走的时候却把一本存折和身份证一起丢给了我：“我只攒了1200块，我反正还没想结婚，你先拿去用。”
本来我们非常发愁的事没想到半个月时间居然就彻底解决了。我和甄影兴高采烈直奔百货大楼，甄影相中了一套，她连订货环节都省了，直接就把样品买了。一套家具加上玻璃钱不多不少正好4000。
等到货送到把家具拼好我们又傻眼了，其中没有棕绷的。但是那天我们都下了决心一定要当天就睡上大床。我跟甄影立即直奔附近的棕绷店，甄影依旧是直接买现货。我们当即搬回家按上。晚上我和甄影相拥着躺在床上，感觉就象做梦一样。我们俩个居然这么快就有了一个属于我们的家了，而且自我感觉还不赖。
第五章
家具办妥之后，甄影略微打点了一下新房，诸如窗帘，饭桌，凳子，电饭锅，电炒锅之类必需品。然后遵照丈母娘旨意办了酒席，甄影因为几件事都没有听从母亲的，这一件事就顺了她的心了。
婚，好歹是结了。
甄影的肚皮越来越大，这是我当时唯一感到宽慰和开心的事。每天六点我们准时起床，我骑半个小时车子把甄影送到前往通风设备厂的公交车上，这样她不需要转车就可以赶到厂里上班了。下午我再到那里去接她回家。我心甘情愿做起家庭主男，买菜烧饭都由我承包了。晚饭后，我们就手挽着手出去散步，因为没电视机，只有把散步当娱乐了。其实我们的境况很糟，可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而且虽然几乎没有共同语言，但是俩人永远不会觉得没话跟对方说。
终于到了甄影生产的日子。当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两只手套上满是血迹，告诉我生的是个儿子时我真是万分激动。
我的生命从此有了延续。而且这个小生命是那么完美，他真的几乎集中了我和甄影所有的优点，他白皙，漂亮，健康，乖巧。我们都是第一眼就被这可爱的小东西彻底征服了。那一天真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天。
我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从今往后我不光是为我和甄影打拼未来，我还要为我的儿子，我们郭家唯一的血脉创造更好的条件。
可是我那两个工资实在是偏少了点，仅能维持温饱而已。眼下我也没什么其它途径可以赚钱，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利用下班和周末摆个自行车修理摊。
那时甄影在坐月子，吃喝都有丈母娘料理。
我便找了个搭档一起做。我们俩在一条小弄堂口将工具摆开，修一个胎3块钱，打气一角。头一天我们做得不是很熟练，可是还是赚了15块钱，虽然还得除去工具成本才能算利润，但是毕竟我们看到了赚点小外快的希望。
两个月下来加上办酒后的一些礼金，我终于攒了近3000块钱。在儿子满两个月的时候我去买了个21寸的西湖牌彩电。那是我老土生平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电视机，也是我跟甄影唯一的一件大家电。
我觉得男人到哪都可以靠自己一双手吃饭。男人的肩膀必须能给女人孩子以依靠，男人的胸膛必须能给女人孩子以温暖，男人的双手必须能给女人孩子以力量。
世上无难事，真的只怕有心人。
甄影的产假只有三个月，之后就得上班。儿子那么小跑这么远路是不可能的，买奶粉吧甄影觉得太费钱，况且她的奶水够他吃的。于是她就先向通风设备厂要求了一间宿舍来住。甄影要来的24平米单间还带着一个8平米的厨房。在设备厂凡是结婚了的至少可以分配一个单间，如果是双职工那么至少可以分得小套。这样可以让母亲帮她在厂里带孩子，她可以继续上班。
我回通风设备厂那天路上碰到了厂长，他问我在外面混得怎样，我实话实说并不如意，他说那么你不如回来厂里，我们热处理很需要你。我一听觉得没啥不好，到哪都是靠自己一双手吃饭。况且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在一起，从车间到宿舍步行十分钟也到了，多方便，又省心。
我回家跟甄影商量，甄影想了一会对我说，这是人生大事，你自己拿主意吧。你怎样决定我都不反对，因为很多事在当时当刻都是看不出好与坏的。
第二天，我就去跟厂长说我愿意回来，厂长就把我带到党委书记那儿，党委书记当即表态一切仍按干部待遇。至于我的工作安排还得走常规程序跟劳资科接洽了再说。第二天我被通知去工程分厂施工队报到，原因是金工车间热处理不欢迎我这唯一热处理科班专业技术人员回去。我在通风设备厂的哥们对我说还是工程分厂好，虽然出去施工比较辛苦，但是你身体结实没问题，收入是全厂最高的。我回来跟甄影说，甄影也觉得还是这样好，到施工队跟我机械制造专业也还是对口的，况且我动手能力特别强，向来喜欢捣鼓这些东西。
我即刻就被安排随队到舟山供电局去施工，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暖通工程。
在我自己的感觉里这样的回归是很平常的，也没什么不可以理解。但是很多人不这样看，他们认为我是无可奈何才回的头。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在舟山呆了近一个月才第一次有机会回家，我这才有时间去刀具厂辞职。刀具厂这时终于提出愿意帮我把户口迁到杭州作为补偿，我回答他们：为时已晚了。我破釜沉舟真心诚意来到这里，但是这个地方却给了我太多失望。
回到家里我的心情也很沉重，因为我已经感觉到了厂里很多人轻视的眼光和嘲讽的语气。甄影和丈母娘也有这感觉，这是最令人难受的。
甄影因为党委书记表态过我依旧享受干部待遇，那么就完全可以要求分一个小套住房了。她去要求却被行政科告知我是临时工待遇。这点在劳资科得到了证实，书记许诺的干部待遇不翼而飞了，我必须等到年底重新招工，因此眼下我就当然只能算是临时工了。我和甄影都懵了。一向诚信一诺千金的我没想到很多人的话都是说过就算，或者也是因为我们小老百姓我们无名小字辈的命运在他们眼里根本就是草芥因此可以肆意践踏。
好不容易等到年底，我终于可以招工了，最后确定工种为装配钳工，每月基本工资58元。装配钳工是最苦最累的工种。
甄影对我说，从你回来我就开始回顾反省我们俩走过来的路，这几年我们除了儿子几乎没一件事是称心的。我们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我们没有经验因为我们太轻信这个世界因为我们没有仔细斟酌，我们是瞎闯蛮干，以后我们一定要多长个心眼多长个脑袋。我们必须吸取以前的教训好好策划这件事。我想过了，我们俩个之间还是你更适合你去闯，因为你善于公关，手上也有技术。我要你在若干年之后再辞职出去，你一定要在这个地方跌倒重新在这个地方爬起。前提是在这几年里你得做好充分准备，第一件是评上工程师，第二件是争取到销售科去锻炼两年。
甄影的话在我听来似乎总是很有道理，我也因此对她始终言听计从。
我在施工队做得很卖力很快出师并且胜过了师傅，本来我们只有一支施工队，后来由于工程增多，半年后便增加了一支队伍。我这个最迟进去的人，身份也最卑微的装配钳工被提升做了第二施工队队长。我开始独立带队外出承包施工，这为我日后做工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因为一般科班出身的不会去做苦力，并且每道工序都亲自做过来，他们无法具备我这样丰富的实践经验。一般做苦力的有经验的又大都没有文凭不懂理论技术，缺乏我的科班功底。
甄影当时已经看到了工程的广阔前景并且把它定为我日后打拼的方向。她认为我在厂里继续再做队长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我们就执行第二步计划，设法调到了销售科。我开始了跑工程业务兼工程技术指导。两年后我拿到了工程师资格。甄影说，好了，你的资历已经足够了，现在我要把你隆重推出，我相信你这块金子一定会发光的。
甄影开始注意杭州有关工程公司的招聘启事。终于有一天她在电视上看到了杭州最大的一家暖通公司招聘项目经理的启事。她立即作了记录，并且当晚就替我写好了一份详尽的个人简历。我必须承认，她的简历写得非常好。招聘单位一看就表示肯定录用。
我就这样再一次辞职了。甄影用这种方式扳回了我在通风设备厂失落的尊严。
说心里话，我虽是个有些牛气和霸气的人，但是我太大大咧咧，我的思维始终没有甄影那么缜密。没有她这个军师，很难想象我今天会是怎样。因此我对她一直充满感激。她不光是驯服了我这匹野马，引导着我跟她一起走上了一条正途。在我最潦倒落魄失意的时候从来没有一句责备之言，反而总是给我鼓励和安慰，在我们最艰苦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一句怨言，我们这个三口之家不论是在窘境还是顺境都一样充满欢声笑语和温馨感动。我很想说一个男人的成功真的离不开一个女人幕后的支持和鼓励。一个女人可以成就一个男人也可以毁灭一个男人。
新公司是一家私人公司，一级资质，在杭州规模最大，业绩最佳，100％老板个人控股。
在那里我同时受到老板、老总、付总的一致信任和推荐，得到重用。并通过严格考试成为首批全国一级项目经理、首批全国一级注册建造师，关键时刻我还是非常用功的。
老板曾经问我你这辈子想不想自己开公司，我说我已经不想了。这些年的打拼我的感触太深了，一个乡下穷小子单枪匹马来到异地他乡没有任何背景和依靠，能冲开一条血路已经很累，我不想把自己搞得太累。甄影的愿望已经都实现了，她一直劝我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不要对自己期望太高，因为定位太高一旦做不到那么势必会令自己很痛苦很失意。前些年我一直固守不变，而今我豁然想通，不再去想我要如何光宗耀祖我要如何出人头地。
甄影说，其实人怎样活全在乎心态。世上最幸福的人往往不是事业最成功最富有的人。生活实现小康，有点小事业小寄托，家庭温馨美满，拥有相对多的自由，这样的人就是最幸福的。事实上我们已经很幸福了，那么，你还想要什么？
是啊，我还要什么？
我觉得我由衷感到高兴的还有我老土如今在这个城市里终于打出了自己的名头，不是怎样有钱怎样发达，而是大家都知道老土是一个踏实的诚信的人，一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再过几年我就年届四十了，我越来越体会到人的一生能够得到别人的尊重信任是件多么幸福快乐的事，这远比金钱事业来得更重要也更有意义。我因此自豪地觉得我是个非常成功的人，这，正是我自以为我值得一写的地方。
乡下来的老土谨以此文与各位分享我的经历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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